一套1932年版《開明國語課本》(葉圣陶主編并撰文、豐子愷插畫)的重印本,市面上已難覓影蹤。在當當網(wǎng)的讀者評價和留言里,可以看到清一色的五星標記,并讀到大量出自家長的贊嘆。這份贊嘆緣于家長對孩子的近身觀察,因而尤顯赤誠。比如:“很親切的一本書,看到的是教育,不是知識的堆積”……我相信,每一位邂逅上述留言的讀者,都會有步入圣殿之感,耳畔響起聲聲梵唄,齒間頓覺陣陣馨香。
當然,書早就脫銷了,據(jù)說連出版社都沒貨,我緣淺,沒能見識到它。我只是在《重慶商報》、《鄭州晚報》、江西衛(wèi)視等很多媒體的報道中,瞥見該書的吉光片羽。以之評論這套教材是遠遠不夠的,但不妨說點別的。
比如,教材里有篇《致某校足球會書》,讀來頗有醒腦發(fā)汗之效。全文如下:
某校足球會諸君公鑒:經(jīng)啟者,會自組織以來,只有兩月,素乏練習,無從觀感。久仰貴會熱心體育,成績卓著,原定于本星期六午后三時,擬約貴會諸君,在公共體育場比賽足球,俾得取法大雅,并以聯(lián)絡感情;想諸君亦必樂于贊同也。如荷俯允,請先示復為盼。此上,即頌健安??h立第一高等小學足球會謹啟。
必須承認,即使現(xiàn)在有“作家”稱號的人,能夠寫出如此貼切雅訓之應用文者,也不多見。而課文擬設的作者,乃是1932年或之前的小學生,所涉內(nèi)容不過是校際間的足球交流,而竟風雅若斯。以今之眼光來看,任誰也會有恍若隔世之感。我都拿捏不準,到底該贊嘆其文辭之典雅,還是譏笑其風格之不倫不類。一位編輯朋友對我說:“我自己經(jīng)常要給人寫約稿信,‘即頌健安’這么好的問候語卻從未用過,原因是根本不懂還有這種美妙的表達。實在慚愧。”
可見,“恍若隔世”不是一個準確表述,去掉“恍若”,才更符合實情。與那時候的語文相比,現(xiàn)在的語文實在太過粗鄙糙陋了。這不是屬于個體的“慚愧”,這聲“慚愧”應該由時代本身來道出,每一個身處其中并受到時代播弄渦卷的普通人,雖然承受了這份鄙陋,本身卻是可以免責的。但是,“時代”這個虛虛實實的玩意,又如何說得出“慚愧”呢?我還不如想像月亮每天晚上向地球人哼搖籃曲呢。
“語言是文明的臭氧層”,這是一個美國佬說的,我嘆服其深刻警醒。實情就是如此,人生活在語言中,一切可以用來衡量人類價值的標準或概念,都不能脫離語言而自立。你使用什么樣的語言,你置身于何種語言環(huán)境,一般也就預示并最終決定了你會成為什么樣的人。諷刺的是,對胡適深揭狠批了數(shù)十年的中國大陸,在貫徹胡適的白話文運動方面,卻最為徹底。不僅如此,連胡適當初未曾設計過的簡化字,也在大陸得到了顛覆性的改造。附帶一說,當年的孫中山先生,對胡適的白話文主張,并不認同。
我們曾以為,把典雅的文言改造成通俗的白話、把筆畫繁復的漢字大幅精簡,會造成一件無上功德。關于前者,由于我們永久失去了重歸文言文的機會,因而無從比較,說好說孬都無憑無據(jù);關于后者,鑒于港臺等地并未接納簡化字方案,這使我們有條件考察兩岸三地的語言現(xiàn)狀。誰都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哪怕單單考察文盲率,我們都找不到絲毫簡化字有助于降低文盲率的證據(jù),可見,簡化字的所謂功德,多半是一種臆想。以小可以窺大,簡化字尚且如此,其余種種相關變革,功效想必也是可疑的。
語言雖有難易之別,如漢語、俄語等語種,公認難學,但這主要適用于當其是一種外來語的場合,對于自幼生活其中并耳濡目染的原住民來說,世上并不存在特別難懂的文字。何況,相對復雜的語言,一旦熟練掌握,也會增加表現(xiàn)力,就像一套相對復雜的科學儀器,能熟練馭使者,一般也就更能勝任相對復雜的工作。你把理發(fā)師工具箱里的家什從七件改成兩件,剪個小平頭也許沒啥區(qū)別,想要弄出個潮人發(fā)型,就不堪指望了。
就漢語來說,文言乃是現(xiàn)代漢語的上游,若聽任上游枯竭,下游也就難呈壯觀之勢。正如教養(yǎng)必須自幼培養(yǎng),語言的能力(除表達能力,還尤其包括思維能力)也必須打小培養(yǎng)?;叵胱约海瑥男W語文課本里學到的第一句話,雖僅寥寥五字。那五個字里包含了徹頭徹尾的蒙昧和錯亂,甚至踐踏了主流意識形態(tài)強調的馬克思主義。那五個字里包含了一種指鹿為馬的強權意志,似乎在捍衛(wèi)一種最不該捍衛(wèi)的決心,即,為了把學生馴服成工具,哪怕先把他們的頭腦弄成呆頭鵝,也在所不辭。
現(xiàn)在的語文教學,較之三四十年前固已有不少進步,但之前我們?yōu)樽约郝竦目犹筇?,導致嗣后的努力,與我們對于民族后代所理應承擔的義務和責任相比,總是難脫一份滑稽和作孽。斯時回望1932年的語文,我會陡生失樂園之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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